2014年7月18日 星期五

Fish and Cat, 一鏡殺到底

        這兩年看了不少伊朗電影,幾乎每部都有複雜或是極為特殊的形式,即使是Asghar Farhadi看起來最中規中矩的劇情片(相較其他而言),像是《分居風暴》和《咎愛》也都煞費苦心編排了相當複雜的情節,挖掘人與人之間最糾結、最千迴百轉的關係。那更不用說Jafar Panahi的《好戲不散場》裡,導演也親自穿梭其中扮演自己;或是《女伶不喊卡》混亂、難以拼湊的事件碎片。Abbas的日本片《像戀人一樣》則用了幾段長鏡頭說了一個夜晚和一個早晨的故事。

        今年北影的伊朗片除了形式風格也很特殊的《逃家劇團女孩》,最令人驚奇、拍案叫絕的當屬這部《一鏡殺到底》。從中文片名即可知道,長達兩小時多的電影只有從頭到尾一個鏡頭,超越此前蘇古諾夫《創世紀》100分鐘無剪接的記錄;不僅如此,它還打破一般我們對長鏡頭電影時間只有一個方向的線性敘事印象,倒敘、插敘、時間倒轉轉得不亦樂乎,還不時切換視角,大談鄉野傳說與超現實經驗。電影結構就像一首流行歌曲,副歌結束總會回到主歌,但也不是一昧重複,詞或曲都會有些改變;《一》片也是如此,不知不覺從副歌跳回似曾相識的主旋律,或轉而繼以不同角色的觀點,或帶入剛剛鏡頭外沒拍到的人物,一步一步拼湊出事件的全貌。

        導演之所以能在單一鏡頭組合不同時序的片段,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也跟電影的場景有關。故事背景是伊朗山區的湖畔營地,人煙稀少,最多的就是樹。所以時間跳轉多發生在跟拍角色行走于樹林間,或是鏡頭從對話者轉360度掃視廣闊湖面之時。因為景色是如此單調,光影可能是唯一能分辨時間的工具,但是導演連這點也剝奪,選在蕭瑟陰沈的深秋(or 冬?),也許剛好符合本片的肅殺氣氛,但也好似將所有角色關在一個時鐘失靈跳真的空間,只能像在莫比烏斯圈上無意識地迴轉重複,陷入一個永遠逃不出來的困境。

        兩小時多的長鏡頭卻不顯無聊,要多虧導演全片營造的緊張氛圍,從一開頭字幕打上電影改編自一件“人肉餐廳”的真實事件開始,接著就是“人肉販子”提著腐臭的屍袋對來問路的人步步進逼的場景,自此我們就無法逃脫這兩個屠夫隨時可能出現,拿著大刀殺人的恐懼。最令人窒息的一段便是一個屠夫用莫名其妙的理由,騙落單的女孩入山林,任誰都曉得這傢伙肯定不安好心,連配樂都很明白用上類似磨刀霍霍的音效,人也三番兩次消失,甚至還為女孩倒水洗手幫她消毒!就在恐懼已經爬昇到頂點,兩個人竟然從樹林中繞出來了!所有的的緊張配樂和壓迫的視角也逐漸緩和,但其實也是在醞釀下一個令人膽戰心驚的時刻。除了配樂及影像外,導演也很有創意的讓平常毫無危險的周遭物品,在鏡頭下卻蒙上恐懼的陰影,像是那些空蕩蕩的帳篷靜靜擺在那,誰知道什麼時候會有什麼東西從裡頭或後面竄出。

        但是除去特殊的一鏡到底形式,本片也不是類似好萊塢的青春殺人魔電影,“人肉餐廳”反像是個幌子,導演其實用很多篇幅描寫營區內大學生彼此的故事,緊張、懸疑只是維繫片段間的節奏 。當然最後還是有個人死了,但是最精彩的是導演讓被害人親自旁白完整行兇細節,就像死者在事件發生後的回顧一般,大家卻只能盯著螢幕上危機前平靜的一刻,腦中浮現的卻是耳邊傳來的殘忍兇殺過程。這也讓人想起雷奈的《穆裡愛》,其中有段影像上播著戰爭的幻燈片,口白卻描述另一場暴行。不直接拍出血腥畫面,一切交由想像力發揮或許才最讓人不寒而慄。

        影片最後隨著兇手一如死者描述掏出袖中的兇刀,畫面卻再度移開,轉向背面有如超現實般的樂團演奏(演奏的曲目就是英文片名:Fish and Cat的同名歌曲 ,呼應了電影本身的歌曲結構)。隨著鏡頭冉冉上升,就如同那些大學生放的風箏一般緩入天際,只留下對暴行的嘆息與許多未解也永遠沒有解答的疑惑。

2014年7月5日 星期六

Blind, 盲


“It's not important what's real as long as I can visualize it." 

        猶記得《愛重奏》(Reprise)中,兩位年輕作家除了寫作也反覆創作、修改、幻想自己的人生。編導融想像與真實於一爐,在虛虛實實中串以修改的痕跡,讓觀眾體會創作者的偏執性格,非常令人印象深刻。 

        《盲》(Blind)則是《愛》片編劇初執導演筒的作品。乍看只是一個被說到老的盲女故事,但在導演擅長描寫創作者和想像力之間關係的加持下,相較《愛》片濃濃的文藝氣息,這部電影氣質不減,但更兼及幽默、悲傷與複雜形式。原來,“看不見”與“馳騁想像力”是如此契合! 

        其實女主角英格麗(Ingrid)在片頭一段講述自己失明經驗的口白,已經預示了全片的結構:雖然她會問丈夫百貨公司牆壁的顏色等生活細節,但也逐漸瞭解“只要在腦中能勾勒出形象,是不是真的也不重要了。”導演緊接在後兩段不同人物的故事,雖由英格麗口述,但實在讓人有點摸不著頭緒。一個是愛看重口味色情片的寂寞胖子艾納(Einar);另一個則是帶著兒子的孤單媽媽艾琳(Elin)......

        噢!不對,是女兒才對! 

        沒錯,錯把女兒當兒子不是我記憶力差,而是電影的確先出現小男孩,在突然改成小女孩。至此才恍然小悟,就如同《愛》片片頭先演繹一段兩位新銳作家寄出文稿後飛黃䲢達的瘋狂人生,然後再切回他們寄件前的那一刻,原來之前那段可能都是幻想(但真的都是嗎?電影的魅力就是能把把想像化成現實,卻也模糊了中間的界線),這兩個角色可都是英格麗創造出來的!另外剛開始只是擺在窗邊的播放音樂的筆電,現在也可看到女主角用來打字。至此,我們終於發現這些新登場的人物都是英格麗排解眼盲無聊時光所創作的小說角色。 

        不過又更令人迷惑,但也令人讚嘆英格麗(或是編導!?)的巧思,她將她丈夫莫頓(Morten)加入故事,與虛構角色互動建立關係。例如其中一場戲是莫頓巧遇大學舊識艾納,兩人一開始在咖啡店敘舊,說著說著轉到艾納的鏡頭時,背景卻換成公車;切回莫頓時,卻仍然還在咖啡館裡;之後有時兩人都在公車上,或兩人都在咖啡店,同樣一段對話就在不斷轉換的背景下持續,兩人也不覺任何不妥,反映了創作者來回斟酌、修改作品的過程,就像扮演小說世界的上帝,其受造物當然也很難察覺其意圖!直到公車上莫頓不知該把杯子放哪,幾番猶豫,場景才終於定稿咖啡店,莫頓(或者說是英格麗)才終於找到桌子擺他的咖啡。 

        英格麗創作除為排遣足不出戶的寂寞,其始也將自身的景況投射在角色身上,甚至包括嫉妒與不安好心。面對失明的不便,連丈夫是否露出笑容都必須依賴觸摸以及詢問,聽著丈夫噠噠噠的打字聲,難以不懷疑是否真如他所在說在工作,還是已經厭煩照顧一個盲人而投入其他女人的懷抱?英格麗遂安排艾琳成為莫頓的網友,但同時也賦予她同樣失明的遭遇,而且不僅原因更莫名(小時候被冰塊砸到的後遺症),還讓她在與莫頓第一次見面時眼疾發作出盡洋相;電話簡訊也必須用說的、用聽的,任何最私密的內容都被迫公諸於陌生人面前,例如因因突然眼盲而被莫頓拋棄又發現自己懷孕,而在公車上不顧形象地用簡訊哭罵想要挽回愛人。 

        我想這些在公眾場合出糗,或是懷孕被拋棄的情節,也都是英格麗看不見後最恐懼的事。久居屋內並非真的不能出去,而是她不敢踏出那一步,即使莫頓(現實中的)不斷鼓勵她出門,也相約參加他工作的宴會,但最後英格麗仍是卻步不前,甚至不惜一直轉圈把自己弄暈,然後撞牆假裝意外破相無法出席。但她肯定知道自己的懦弱,所以又開始想像是艾琳不顧一切去了宴會,然而到了最後與莫頓的爭執高潮戲,艾琳終於與英格麗合為一體,與虛構的莫頓激辯起來。 

        好玩的也就在這,因為實際上英格麗面對的不是真的莫頓,而是想像中的莫頓,兩人的爭吵反倒是女主角內心兩種想法的較勁!一個是害怕回到人群、害怕與丈夫的親密關係、害怕可能懷孕以及又該如何養育孩子的自己,所以這時切回真實的英格麗場景時,看到的已不再是那個睥睨、靈動、好似能掌控一切的英格麗,而只是胡亂穿著丈夫送的禮服,醉倒家中沙發的女人;虛構的莫頓代表的則是心中瞭解所有故作姿態、創作悲慘角色的自己,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心中真正的恐懼。因此最後我們也聽到莫頓對英格麗說: 

        “為什麼不讓他們(艾琳和艾納)乾脆在一起,妳為什麼不對他們好一點?” 

        藉由面對真實不堪的自己和反映內心的角色們,英格麗終於逐漸嘗試脫離屏居生活,也驗了孕,不過她當然看不到結果,必須靠“真實”的莫頓幫忙,似乎也象徵兩人終於面對共同的結,也願意共同承擔未來的責任。不過或許他還是會幻想自己的丈夫是否只是假裝去上班,然後躲在家中偷看她就是了(這到底是什麼幻想!)。 

        《盲》除了是導演的第一部長片,也得了今年日舞影展的最佳劇本,本來只是一個女子如何適應失明人生的故事,但卻藉導演特別的敘事結構,挖掘出眼盲與想像的密切關係,一點也不比《愛重奏》遜色! 


2014年7月1日 星期二

Forma, 當我又再遇到妳--表象下的暗流

        與演員保持一定距離的長鏡頭、灰冷硬調的色彩以及生活中不經修飾而累贅的碎語,導演在電影前段似乎不帶任何角度與批判,單純描寫兩個女子乍看久未相逢的欣喜,卻包藏著源自高中時代的嫉妒仇恨,而且主要是以綾子的心態為主,電影開始後很長一段時間,由香里幾乎連臉都看不太清楚。

        不過就像電影內容是談論檯面下的波濤洶湧,形式上其實也點滴透露了導演的意圖,許多場景都被切斷在一些好像不該結束的地方,雖然順著看下去並無不妥,但就是會感覺有點不對,像是有段綾子跟由香里在餐廳談話,突然旁邊響起餐具的碎裂聲,兩人停止談話,畫面後來也切換到下個場景;另外一個則是當由香里翻完書要踏出書店,正當畫面切掉之際,似乎有人影一閃而過。這些影片前段看似無傷大雅的生活細節,都在一個所有觀眾都不認識的男人出現後,逐漸浮出台面。這個莫名其妙男人的出現,讓人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漏看了,為什麼他能如此自然地出現在一個充滿衝突的場景,還似乎很瞭解事態的與兩位女主角對談?

        其實不是沒看到,也不是因為前段節奏緩慢而晃神,而是導演刻意忽略了部分 細節!有點像克莉絲蒂的《羅傑艾克洛命案》,敘事者不說不代表沒有事情,鏡頭之 外人與人之間的仇恨、嫉妒、猜忌和迷戀依舊不斷發生。克莉絲蒂假借敘事者的告白 娓娓道來被忽略的事實,本片導演坂本亞由美則化身那名莫名男子的回憶,審視剛剛 未完成的鏡頭,拼湊出事實的可能面貌,逐步揭開兩位女角潛藏在回憶深處更驚人的 憎恨。當然最精彩的還是結尾前一段 24 分鐘的固定長鏡頭衝突戲,不僅再次切換了視 角,一切矛盾與暗流更都在此時爆發,將兩個多小時一直保持冷靜的電影和其中的角 色推入了崩潰的邊緣。

        之所以是邊緣,多半是因為導演有點類似麥可漢內克,在冷酷的鏡頭下不直接 赤裸訴諸暴力,但每個鏡頭卻又如此不帶情感令人戰慄,不過坂本導演並沒有如此無 情,而是以距離或是鏡頭角度避開任何暴力以及情緒激動的部分,通常是留下聲音, 或是旁人的無奈與無助。就像是最後結尾,攝影機擺在街的一頭,兩位角色則在另一 頭無奈的掙扎,背景偶有路人和列車經過,好似一幅再平凡不過的街景,將悲劇般的 角色再次隱沒在冷冰冰的城市裡。